非叙事诗的机会叙事——读李铣诗集《赴永远的远》

2022-05-30 17:10:59 来源：壹点网小 中

读过李铣前些年出的三本诗集，近几年的诗歌，也一直有读，或三五首，或一二组。因此，对他的诗写历程、诗学追求与诗歌本相，我是熟悉的。此次，专门抽出两三天时间，把他即将付梓的新诗集《赴永远的远》细读了两遍。总的感觉是，虽然每首诗依然操持了既往的短制路线，但其呈现的三观格局、思想深度、诗歌水准，却较以前结集的作品，有了新的垦拓与滋补，读来令人愉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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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赴永远的远》不是一本叙事诗集，严格意义讲，内中也没有哪怕一首可纳入叙事诗的严苛考量谱系。但这本非叙事的诗集，却又一直都在叙事，从头至尾都在叙事。故事主角为“我”，次角为“你”和“她”，再次为“他”和有名有姓者；事件与情节似有似无，若隐若现，不像小说、散文那般细密和完整——或碎片纪事，或即兴感事。总之，一路事象不断，叙事不断。作者的身体现场、精神现场和诗歌现场，与时间、空间、人物、事件等一一对位，相互作用、反应与生发。

那么，作者在用诗的非叙事章程与言路，叙什么事呢？

诗集由四个部分构成，第一部分“忧郁之书”叙的是作者内心观照的事，第二部分“寻常时光”叙的是不同时间（时段）、不同节气的日常事，第三部分“温柔以待”叙的是爱情、亲情等方面的事，第四部分“风中远行”叙的是作者行走祖国大地和旅行域外城邦的事。四部分凡189首。

上述叙事中，更多地穿插了爱之事。我注意到，诗中作者用众多的同一时空和不同时空的爱，实现了爱的专一。窸窸款步在诗中的“爱”字，以及与爱同义的“阳光”，达百处之多。确实，人世间没有什么困惑、烦恼和问题，是爱和阳光不能解决的。“唯有爱，才能拯救/使伤口焕发芳香”（《规划》）。“玄虚漫漫，喜怒哀乐衰减/爱恋，却永恒不变”（《扭住的悲伤》）。“真相如此——/因为爱，生活永固/无限可能性绽放”（《不要枯萎》）。在爱的区块，作者还数次写到了两位住在云端的亲人：慈祥的祖母、博学的父亲。

不少诗人是组合汉字、玩词语的高手，句子惊艳，诗歌漂亮，偏是让读者看不见心跳、摸不到温度。在李铣这里，不存在这一问题，与其说他的诗歌里长着深情，不如说诗歌就直接长在他的深情里。

除了爱之事，作者还讲述植物事、寺院事和季候事。

记得十多年前，一众诗人在《天问诗歌公约》中说：“诗人是自然之子。一个诗人必须认识24种以上的植物。”李铣认识的植物数量，显然超过了24种。桐花、格桑、构树、桉树、辛夷花、矢车菊、泡桐、菩提、榆树、枫树、椴树和榛子树……都能在他的诗歌土壤里找到自己的位置。正是这些郁郁葱葱、顽强生长的植物，为他的诗歌提供了花园、森林和大自然的水分，让他的诗歌有了与大地产生紧密联系的路径与根须。

作者还多次写到了寺庙、寺院、钟声，甚至教堂，这让我看见了他的诗歌中下着雪，下着安静、清洁、禅意、慈悲、博爱和终极关怀的雪。“内心深藏一座寺庙/菩萨端坐，香火缭绕”（《扭住的悲伤》）。是的，李铣是一位内心有寺庙的人，每一位真诗人内心都应该住有一座寺庙。因为作者内心有寺庙，人本、文本成了同心圆，我们就能在他的诗歌中，看见一张向死而生、朝上生长的笑脸。

连生命、万物都是从季候出来的，诗歌哪能脱离季候的酿造与深窖？作者用《谷雨的雨》《中秋月》《接近仲春》《清明这一天》《冬至，死亡在飞翔》等二十多首有关时间的诗，诠释着他对农历时令运行关节的敏感、敬畏与认知。“一次秋雨解决不了的问题/要靠自然与顺其自然”（《今日立秋》）。作者以自己的结句方式、换气方式，做着打通历史、现实和未来关节的事。给时间写史是神的事，但通神的诗人，是有权用一册诗集著出自己的时间史的。

通读《赴永远的远》，我们会发现，作者总是不遗余力在文字里制造事端与机会，让思的表达与诗的表达迎面相遇。所谓事端，就是能从作者远去的尘封往事中唤回来的动词化的记忆。所谓机会，有三层意思，一指具有时间性的有利形势，二指出现了新的选择，三指关键和要害之处。

接下来，我们来看看作者是怎样用非叙事诗，制造事端与机会，来实现他的诗事的。

首先是因灵光一闪，诗歌来了，就给了叙事一个机会。正是看不见的机会，给了事件看得见的光，让叙事得以成形、上道。如果作者一开始就想到叙事，却又迟迟感受不到叙事里的诗，他一定不会动笔，动了也会搁笔。即便是命题写作，也是发现了可能的诗，才敢下笔，从而在写作过程中，追踪和捕捉到诗。一句话，是诗给了叙事以机会，使记忆叙事成为机会叙事。“在藏语和汉语之间行走/该怎样深情地描述？/心儿忽上忽下，一泻千里/也许，写作只是凡间的欲望/佛陀善于表达，但从不言语”（《在藏地》）。这五行诗，应该是用极简行文，回答了作者写作这首诗歌的生成因果、机制与生态：“行走”是事，“描述”是叙，“也许，写作只是凡间的欲望”是机会，“佛陀善于表达，但从不言语”是诗。他的工作，是在诗与事之间，发现并抓住能让二者相互进入的最佳机会。

《低处》写那么多事体，只为写出这句诗：“地球是圆润的/你就高高在上了。”反过来说，地球不圆润，“你”就得一直低下去，而地球怎么可能圆润呢？所以圆润只是理想，所以面对理想“你”就得一直低下去。即便作者不叙自己的事，也让诗直接叙诗的事。“你作为夜行人，躲进柴屋/在灰尘上构思闪电/不知外面天已大亮、空气清新/向日葵顺着阳光的绳索/缓慢转过头去”。在《老物件》中，“你”这个诗象，不再只是思索的词语、凌空蹈虚的云雾，而是长出了手脚和大脑的一件有棱有角、可触可嗅、老人般咳着嗽的旧物。《在张掖》中，可以看见因记事需诗注力，因成诗需叙事加持的双向赋能。

《永恒》是首大诗：“相对于活着/死亡是永恒的/相对于死亡/信仰是永恒的/相对于形而下/形而上是永恒的。”如果说作者的诗歌用体量的小实现了格局的大和诗歌的大，那是他深谙从小切口进入，向内心和灵魂的大海萃取骨盐的秘密。

《初雪或心甚纷乱》中，“爱我的人，在云端之上/始终注视我”。我猜测，这个“爱我的人”是作者的父亲。那么，“对世界，我没有敌意/也未曾出轨”则是作者对父亲发出的誓言性告白与承诺。不无病呻吟，不无事生非；情之所至，兴之所达，有的放矢，有感而发，“机会”不来、找不到“机会”绝不硬写；在书写生命的征程中，写出人性的复杂生态与生活的简单诗意；不玩虚的，用老老实实、字正腔圆的态度，炼取出人意料、画龙点睛的一笔；写出李子那样的酸甜、汁液，写出铣工铣床那样的精密、有力——这是作者的为诗原则。“肩上的石头越来越轻/扛起它却更有分量”（《磨刀》）。写磨刀人能写出这样的句子，无疑是作者的为诗原则对主人的丰沛回报。“真理是完全赤裸的，表达真理的方式愈简单，真理的影响便愈深刻。”（叔本华《论作品与写作》）李铣的每首作品都是一事一议，把一个点写深写透，用最少的文字、最简捷的途径，去取得多种边界的最大公约数。

“只是人世间/诗歌疏而不漏/死亡并未彻底”（《访剑桥兼怀徐志摩》）。读到这里，似明白了书名《赴永远的远》的朴素旨趣。李铣是在用诗歌去抵达他的远方，并在这一行动中去抵达他探索世界、关爱人类的远方。可是，远方那么远，怎样赴呢？“当钟声敲响，残云不废/那从宇宙深处而来的光芒/包围着我，仿佛钻木/取火于我的内心/还想照亮一米之内”（《一米之内》）。原来，他是用一个又一个的“一米之内”在赴。显然，那是一个靠谱的、可堪赴往的远方。

（作者凸凹系诗人、小说家、编剧，中国诗歌学会理事、四川省诗歌学会副会长、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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